他們都只陪我玩一下下

下課了，我跟孩子說再見。孩子難掩不捨，癟著嘴說不想走。我看孩子的情緒強度不弱，就再讓孩子多留五分鐘，時間到，孩子還是不想走，甚至快哭出來了。我跟孩子說，回家還可以跟爸爸媽媽玩。

「他們都只陪我玩一下下!」孩子低著頭說，然後趴在我的腿上，眼淚潰堤。

說實話，以我對家長的認識，照顧孩子算盡心了。然而，盡心不代表專心。

挪出完全交給孩子的專心時間在以前一個家庭一次就生七、八個孩子的年代，有照顧到就算不錯了。

所謂的「專心」，是陪伴孩子的時候，以孩子為主，回應孩子的情緒，注意孩子的需求。我們大人的心思與時間，在那一個區段，是完完全全地交給孩子。

讓我們換個方式說，什麼是不專心呢?譬如，孩子跟我說，家長在陪他的時候，喜歡看電視、玩手機。我也有聽媽媽無意中提過，她會一邊餵孩子吃飯，一邊看韓劇。孩子也說，媽媽會讓他打電動，玩Line 的遊戲。

顯然，3C保母被頻繁地使用，但這個孩子，目前還沒有如同我認識的許多孩子，沉溺在其中。他還是很清楚地渴求陪伴，渴求他所在意、所愛的大人的相處時間。

我想到以前曾經聽過一個朋友討論他的戀情。他說，他女朋友剛買手機的時候，他的地位就像是司機與服務生。他女朋友上車玩手機、下車也玩手機，吃飯玩手機、約會也玩手機，停都停不下來。

他工作忙碌，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陪女友，但是女友的心根本就不在他身上。所以他跟女友說，如果她很想玩手機，在家玩就可以，不需要出來的時候還一直盯著，尤其在車上，常搖晃，對眼睛不好。他女友的回應是，她想出來玩，也想玩手機。簡單來說，她玩手機累了，就要有人陪，她無聊了，就玩手機，她的生活想要精彩豐富，所以我的朋友，就要載她到處去，就要不斷找她玩手機的空檔，問她有沒有什麼需要?

人在，心不在，只是感傷。

之前跟許多朋友討論「爸媽不在家」這部電影，從頭到尾爸媽都有回家，只是心思比較不在孩子身上。我曾經看過一位辛苦的媽媽，似乎有憂鬱癥的現象，帶孩子參加活動，一坐下，就似乎進入自己的世界，眼神空洞地看著遠方，任憑孩子怎麼在她面前手舞足蹈，媽媽還是沒什麼反應。我遠遠地看著，心疼孩子小小的世界裡，會有怎樣的挫折?

我想到一位朋友，曾經跟我分享她爸爸的失智癥。當一個人的記憶不斷地被移除，好像橡皮擦把屬於這個人的靈魂不斷抹去，有時候會突然好像醒過來一樣，想起了什麼，但大部分時間，則處在渾沌裡面。

家人的悲傷，好像永無止境。眼看著親人好似一點一點地從身邊流逝，留下來的，則常是無法承受之重的失智癥癥狀，如半夜起來敲門、懷疑別人偷了他的東西，還伴隨著想掩蓋自己屎尿失禁的尷尬與羞怒。帶有罪惡感的嫌惡，取代了原本的敬重與溫馨，流轉在家人之間。

看著好像失去靈魂的軀殼，那是講出來就想流淚的傷感。

我的另一個朋友，則剛好相反。他覺得他留給孩子的時間太多了，但是一想到他留給自己父母的一丁點時間，就覺得不成比例，而感到羞愧自責。

尤其是，他的老父母不好相處，衝突在所難免。他常想，自己到底準備好了沒，有沒有那個心力，去承受老父母給的負面情緒?還是，這種事從來沒有準備好的時候，就是它來找你，碰到了就是得面對?

某些家庭裡的事，真的很難用對錯去論斷。像我認識一位宅男爸爸，他的生活原本就只有工作與打電動。結了婚、生了孩子，一直不懂得如何跟孩子相處，但還是勉強自己當司機，帶著孩子跟太太到處去玩。只是，就算是去風景區，也是太太跟小孩去玩，他自己找到地方還是繼續用筆電工作。

「他其實盡力了。」他太太跟我說。

我了解，很多父母，其實不適合帶小孩。為了孩子，他們是真的努力了。

但也有時候，父母是太過努力了。我認識不少家有特殊兒的家庭，自從知道孩子有困難之後，就是各種治療課一直上，家長回家之後拚命教。教導跟陪伴，其實還是不太一樣，孩子該有的童年，就在不同交通工具之間，還有出門上課、回家上課之中度過。更別談，家中若有其他手足，雖然常看到家長，但家長的心都繫在其他手足身上的苦楚!

人在，但心不在的處境，就像有父母，又好像沒父母那樣。

最近看到一位特殊兒的手足寫的文章，那種自己似乎不存在於家中的筆觸，寫來動人萬分。那種在家中找不到自己，又要勉強找到自己來幫助家人的努力，真是值得肯定。

「他們都只陪你玩一下下，所以我會更專心地陪你!」我心裡這樣想。

每個人，都很希望被全心全意地對待，那種美好的感覺，哪怕一時半刻都好。如果我們做得到，偶爾給出我們的全心全意，那是助人到了某種境界，我們也會間接獲益。